东方早报:“解衣盘礴”见风骨——从旦宅先生的封面照片说开去

发布者:系统管理员发布时间:2012-03-05浏览次数:1858


来源:东方早报 2012年3月5日 C03版头条
标题:“解衣盘礴”见风骨——从旦宅先生的封面照片说开去
作者:顾村言



     到2012年3月2日,国画大家刘旦宅先生走了整整一年了。

  这一期《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的封面是正在作画中的刘旦宅先生,对于这张从未在媒体发表的图片,作为编者,初见即喜,然而对于是否最终选作封面,其实仍有一丝犹豫,也有过讨论。毕竟,一代名家裸露上身刊于大众媒介,乍看来或许并不雅观,然而旦宅先生生前所拍大图极少,旦宅先生家人提供给我们的两幅旦宅先生创作留影,无一例外均是裸露上身(还有一张是旦宅先生将宣纸铺于地面,解衣立于纸上挥毫,作行书大字)。

  旦宅先生作书作画,解衣袒胸居多,原因何在?

  其实若明白中国文人画的缘起与情怀所寄,或许并不难理解——因为这才是真实的文人刘旦宅,真实的画者刘旦宅。

  《庄子·外篇》中有一段描述:“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譠譠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裸袖握管。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宋元君将此“受揖不立”、“解衣盘礴”的画者称之为“真画者”,原因其实也很简单,真正的中国文化——包括文人画最重视的正是一种自由而无拘的心态,正如《南田画跋》所云:“作画须有解衣盘礴,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矣。”

  所谓“不为先匠所拘”、“游于法度之外”正是从心灵的角度来描述作画,无论是宋元君所见的“真画者”,或是旦宅先生笔下的文人高士如陶潜、李白、东坡,抑或旦宅先生极爱的画家梁楷、八大山人,都有一种相通之处,或者也可以说,这些高士既是文人,也是画家;同理,那些画家,是画家,更是文人,都在见证一个活泼泼的心灵,而笔墨淋漓、自由飞动的线条只是外在的表象而已。

  只有内心的大自在,方可有笔墨的大自在。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真正的文人画或许并非始于唐宋,而是与老庄思想相伴相生,与中国最活泼自由的精神相伴相生,甚至也可以说,从中国文化真正成熟的那一刻起,伴随着中国写意文化精神的诞生,中国的文人画一直就相伴相随,区别只在于是不是形诸笔墨这样的载体。

  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真正的画者就是真正的文人,追求的是一种心灵的大自由,宋人邓椿在其《画继》中云:“画者,文之极也。”又云:“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

  真正的画者必然是关注当下这个社会的,可以是隐者,也可以是显者,名分可以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必然是相通的,那就是对虚伪、对限制人的心灵自由的一切行为的深恶痛绝,永远视之若仇。无论是为人,抑或是用笔,一笔下去,必见本心,无论是书画,抑或作文,映证的只是作者的人格,姚最所谓的“自娱而已”,倪云林所言的“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说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一年前,在获知旦宅先生辞世的消息时,金石家吴子建先生曾对笔者言曰:“刘旦宅的成就或许不是当代人一下子能看明白的。”前些天与卢辅圣先生聊及旦宅先生,多次为旦宅先生出版画册的卢辅圣反思的依然是文人画与艺术的本色:“文人画在中国发展了一千多年,是中国画里的一支,所谓文人画,‘文人’二字在前面,先文人,后画家,然而在当下的社会,文人已经接近于消失了,现在恢复为画家画,而文人画少了,但一些画家在形式上继承了文人画的形式。旦宅先生这辈人的精神内核还是文人,他们读书看报,关注时代。旦宅先生最大的遗产是,老一辈画家处在那样一个时代,艺术并不自由,但他们在那种境遇里,仍然坚守艺术的本色,特别难能可贵。”

  卢辅圣先生所言让人深思,尤其是尾句的“坚守艺术本色”。旦宅先生西行的这一年来,在社会上以艺术为名的种种活动中,市场一如既往地走高,所谓的指数在表面上一如既往地盘旋上升,众多以“策展人、艺术家、经纪人”为名的掮客、商人、投机者一如既往地炒高一堆“废铜烂铁”与垃圾,一如既往地收获着金钱与喧嚣,然而,这个社会同样也有真正的甘于寂寞的文人与画者……旦宅先生若在世,大概依然会一如既往地掷笔不画,“画出的画,只是被买来卖去,没有意思,不画了!”多年前的这句话说得干脆且掷地有声,然而,他是真的不画了吗?

  当然不是!

  封笔只是一种表象,旦宅先生的儿子刘天暐这次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访时第一次给予了透彻的说明:“封笔是他对诸多社会现象不满后而走的一条自我完善的道路,他一直说他只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不满表现在——如艺术市场上把‘废铜烂铁’当黄金卖,他就拒绝艺术市场。但作为一个画家,该画的还是要画:亲朋好友的应酬要画,社会上的慈善救灾要画,单位上海师范大学的任务要画。他最后一幅作品《李杜论文图》就是为上师大55周年校庆而作。”

  可以这样说,旦宅先生晚年的封笔其实是一种坚守,守住本色,守住自己人格的底线,而其中,更有着一种中国文人难得的风骨与精神。

  理解旦宅先生,一个角度当然是从画者的角度——旦宅先生的老友贺友直先生说,“刘旦宅是同行中的爱画者,真是达到了痴迷的程度”。画画于刘旦宅而言,是天赋,是痴迷,也是精益求精,所以,见过刘旦宅画的无不佩服其绝佳的造型艺术与运笔能力。

  然而,这只是从形式层面来理解。理解旦宅先生的另一个层面则是文人——一个有着各种趣味的真人,有着真正风骨的文人,而这也正是旦宅先生的真正价值所在。

  “风骨”二字,其着力点并不仅仅在于艺术,而在于其文人性,卢辅圣先生所言的“中国文人已接近于消失”说得也许极端,然而骨子里却透着一种悲凉。

  从“风骨”二字理解旦宅先生晚年的封笔,对比当下的中国社会现实以及喧嚣的艺术界,其实正大有深度。如卢辅圣先生所言,“文人已经接近于消失了,现在恢复为画家画,文人画少了,但一些画家形式上继承了文人画的形式。”文人画只保留文人画的形式,而去除了文人画的核心——风骨,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我以为是不幸的,或可谓之“买椟还珠”,而这正是这个时代的缩影与不幸。

  中国历史上一直不缺的就各种各样的匠人与权谋者、投机者,中国画也并不缺少种种技巧。君不见,在花团锦簇的技巧、名目繁多的展览让人眼花缭乱的当下,又有多少能真正打动人的心灵呢?

  还是回到“风骨”二字。

  作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人的关键词,这二字最初见于典籍多与魏晋相连——“魏晋风骨”直承春秋战国“乱世”间士人群体所产生的“拨乱反正”的良知与责任感。旦宅先生生前是颇为喜欢“风骨”二字的,他喜绘的文人如屈原、陶渊明、李白、东坡即是“风骨”二字的代表,《黛玉葬花》里那个黛玉,旦宅先生画来并不仅仅是悲凄,更有着铮铮的傲骨,即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还有他喜欢的项羽——这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刘天暐透露说:“他一直构思他喜欢的《项羽传》。”何以喜欢武将项羽,这或许得追溯到太史公的《项羽本纪》,虽然太史公在文后故作姿态地批判了项羽,称其“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云云,然而在《项羽本纪》的字里行间,一股激越之气却在纸间喷薄幻化,项羽的性情之真于两千多年后依然一如既往地让后人感动,旦宅先生的连环画《破釜沉舟》便是第一次给项羽立传,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背后是一种傲骨——不愿向擅长权术者低头,或者可以说,旦宅先生晚年的“封笔”与项羽的“不肯过江东”、陶潜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李白的“安能折腰事权贵”都是异曲同工。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旦宅先生晚年的封笔与坚守是他的一种必然选择,也是一种姿态,是一面镜子,他让后学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那么好的中国文化值得守护,而中国文人的铮铮风骨其实并没有断尽。

  郑重先生回忆旦宅先生时有段好玩的话:“画画、饮酒、下棋,在刘旦宅看来都是‘游于艺’,都是性情所致的游戏,都是在玩。玩是人生的一大境界。酒不喝了,棋不下了,画也不画了,埋头读书。读书也就是玩啊。别人都以为睡眠不好是痛苦,而刘子则认为不能入睡,可以天马行空,想入非非,好啊。他有时也是思索得很苦,把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化概括为‘白玉青铜二三子’。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中国的思想文化为什么成熟得那样早,老庄哲理、屈骚、晋代书法、唐诗、宋画,为什么一出现都达到世界的顶峰?对这一现象的描述虽是重重叠叠,但难以找到圆满的答案而使他感到苍凉。想到今后的中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文化顶峰,又使他感到悲伤。”

  想起这段话,对照当下的现实,不免也让我们有一丝苍凉与悲伤。

  2012年3月2日于旦宅先生辞世一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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